中原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母體和主干，河洛地區(qū)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區(qū)，《史記·封禪書》中稱：“昔三代（夏商周）之居，皆在河洛之間?！焙樱S河）洛（洛河）匯流處明清商人典型代表——康百萬家族的興衰沉浮，恰是中華文化核心區(qū)典型的“豫商故事”。

康百萬家族自明初從山西遷居河洛匯流處的鞏縣（今鞏義市）康店鎮(zhèn)，以地利起家，因“大河行船”造就“富甲三省、船行六河”的龐大商業(yè)帝國（三省是豫魯陜，六河指黃河、洛河、隋唐大運河鞏義段、涇河、渭河、沂河），因“大河沉船”由盛轉(zhuǎn)衰，又因現(xiàn)代鐵路運輸興起，徹底喪失地利走向衰敗。

康百萬家族因地處中華文化核心區(qū)，數(shù)百年經(jīng)商史彰顯濃郁的豫商色彩，體現(xiàn)了豫商崇尚中庸、誠信義利、樂善好施的文化品格?？凳霞易逡浴傲粲唷睘榇淼募绎L家訓，在新時代也煥發(fā)出新的生命力。

◎寨上主宅區(qū)是核心

冬日，萬花紛謝，寒風凜冽，我從鄭州往西60余公里，嵩山巍巍，邙嶺蒼蒼，黃河滔滔，洛水清清。在嵩山、邙嶺、黃河、洛河交匯處，坐落著一處氣勢恢宏、錯落有致的大型明清建筑群——鞏義康百萬莊園，主人是豫商巨賈康氏家族，縱跨明清兩代及民國時期，輝煌400余年。

走近高大如城門的康百萬莊園大門，門額上題寫著“康百萬莊園”五個大字，由著名古建專家羅哲文題寫。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，就進入莊園核心區(qū)域——寨上主宅區(qū)，此處沿邙嶺從山腳到山腰分布七個獨立院落，七個院落又分為北院建筑群和南院建筑群。北院建筑群有五個院落，為康氏家族主人居所。南院建筑群有兩個院落，系長工傭人等居住之所。

北院建筑群是寨上主宅區(qū)精華所在，由東向西依次是花樓重輝院、秀芝亭院、克慎厥猷院、知所止院、芝蘭茂院，最東側(cè)的“花樓重輝院”由康百萬家族第十二世當家人康大勇在清乾隆年間修建，又稱“老院”，為兩進四合院，沿中軸線由南向北依次有倒座、過廳、垂花門樓和堂屋等建筑。

“老院”前院的過廳，陳列古玩字畫貴重家具，用來接待貴賓，它長寬皆三丈，寬敞明亮，雕造華麗，是莊園過廳建筑代表作。過廳正上方懸掛著莊園鎮(zhèn)館之寶“留余”家訓匾額，匾額上除“留余”二字外，還刻寫著宋代名士王伯大的《四留銘》文?！端牧翥憽穼懙溃骸傲粲杏?，不盡之巧以還造化；留有余，不盡之祿以還朝廷；留有余，不盡之財以還百姓；留有余，不盡之福以還子孫”。意在告誡子孫無論經(jīng)商還是為人處世，務必留有余地，忌盈忌滿，過猶不及。恰與“日中則昃，月滿則虧”的傳統(tǒng)理念和儒家中庸之道相合，一匾一銘，是康氏家風家訓的核心，彰顯出濃郁的河洛文化、中原文化烙印。

從“花樓重輝院”向西過“秀芝亭院”，再向西進入“克慎厥猷院”，這座院子，因清代監(jiān)察御史劉毓楠題寫匾額“克慎厥猷”得名，意即小心謹慎地恪守君子之道。它也是兩進四合院，前院東西花廳和通后院的垂花門樓，遍布磚雕、石雕、木雕，堪稱全莊園最精美的宅院。

“克慎厥猷院”再西側(cè)為“知所止院”，俗稱“新院”，建于清同治年間，同樣是兩進四合院。前院的倒座為前出檐硬山式，建筑風格精巧華麗，是莊園倒座建筑中的佼佼者。通往后院的元寶式垂花門樓，門額前書“知所止”，后書“謙受益”，寓意深遠。

寨上主宅區(qū)東寨墻外，是狹長呈條狀分布的作坊區(qū)，作坊區(qū)東側(cè)，是方方正正的棧房區(qū)。這是當年康家的商業(yè)活動區(qū)，分布著順記、魁記、崇義德等院落，承載著客房、接待處、辦事處、倉庫等多種功能，從一個側(cè)面展示著當年康家實業(yè)集團的龐大。

棧房區(qū)南面為南大院，這是莊園中最高大宏偉的官式建筑，其主院坐南面北，建于洛河西側(cè)臺地上，當年門前曾建有戲臺、立有旗桿，風光無限，今已不存。其西院曾有一口丁字窯，晚清時曾懸掛慈禧太后賜封的“神州甲富康百萬”匾額，因洛河漲水匾額被沖走，丁字窯也已坍毀。整個南大院建筑上有大量雀替木雕、磚礎石雕，皆是精品。

康百萬莊園的建造，以邙山為骨架，以洛水為血脈，依山傍水，依偱天、地、人三才合一的理念，它靠山筑窯洞，臨街建樓房，濱河設碼頭，據(jù)險壘寨墻。它始建于明，歷史上曾經(jīng)規(guī)模宏大?，F(xiàn)在保存下來的還有571間房屋，總占地面積16萬余平方米，建筑面積64300平方米，相當于山西喬家大院的十幾倍，與四川劉文彩莊園、山東牟二黑莊園并稱全國三大莊園。

康百萬家族鼎盛時期，“富甲三省、船行六河”，土地多達18萬畝，兩次懸掛“良田千頃”金字招牌，民諺稱其“頭枕涇陽、西安，腳踏臨沂、濟南；馬跑千里不吃別家草，人行千里盡是康家田”。

明清時期，康百萬、沈萬三、阮子蘭被尊為“民間三大活財神”。民國時期，“康百萬”仍是中原三巨富之一，民間流傳著“東劉西張中間夾個老康”的諺語，“東劉”指開封尉氏劉（小五）家，西張即新安張（鈁）家，中間的“老康”就是康家了。

解放戰(zhàn)爭時期，康百萬莊園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(zhàn)軍女子大學所在地，培養(yǎng)了眾多巾幗英才。2001年成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

◎乘天時就地利應人和

從寨上主宅區(qū)向北走300余米，來到了康氏祠堂。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的三進祠院，中軸線上由南向北依次有前殿、牌樓、祭殿、享殿等，祠堂內(nèi)留存了精致的石雕、磚雕、彩繪木雕。祠堂東側(cè)有座側(cè)院，是祭祀時供人食宿之地，平時存放祭祀用具。

康氏祠堂內(nèi)原存有《康氏家譜》，向我們講述了康家明初從山西遷居河洛匯流處，不斷開枝散葉的家族故事。

康百萬家族始祖康守信系明初從山西洪洞遷居河南府鞏縣康店，他有另外六個兄弟同時遷居河南其他府縣。兄弟七人同遷，為何只有鞏縣康氏成就財富傳奇呢？這是天時、地利、人和共同作用的結(jié)果。

七兄弟同遷，天時相同，明朝為刺激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實行“開中法”（政府以鹽、茶為中介，招募商人運輸軍糧、馬匹等物資的政策），實行鹽業(yè)官督商辦，清代康熙皇帝重視漕運，這些都是天時因素，但能否順時而動有所作為？只有鞏縣康氏一支，借助地利與人和優(yōu)勢，做到了。

鞏縣地處洛陽鄭州之間，有“東都鎖鑰”之稱，又地處河洛匯流處，從康店乘船不過半個時辰就能進入黃河。入黃河后，可以“上溯陜西，下浮濟南，時或遠達海口，南入江淮”。現(xiàn)代鐵路未通之前，水運是鞏縣最重要的交通運輸方式。后來康家能大河行船造就龐大商業(yè)帝國，正是充分利用這一地利。

獨特的地利，又造就了鞏縣康氏的“人和”優(yōu)勢。微觀方面，康家始祖康守信及其子孫耕讀之余，在洛河邊開了飯館兼旅店的“康家店”，生意興隆，與南來北往客的接觸，造就了康家人的開闊視野，增強了人際交往能力，鍛煉了捕捉商機的眼光，這些均內(nèi)化為獨特的康氏家族文化。宏觀方面，康店地處中原文化核心區(qū)，正統(tǒng)儒家思想積淀深厚。康家世代讀孔孟之書、行孔孟之禮，康百萬莊園中隨處可見的匾額、楹聯(lián)等，都體現(xiàn)出深厚的儒家文化。院落匾額“出懼讓、入畏之”“端潔退讓”彰顯著謙虛正直清廉的品格，院落匾額“花樓重暉”“知所止”，提倡團結(jié)和睦的精神。過宅門匾額“居貴敬”“行貴簡”倡導修身養(yǎng)性、處世中庸，它們和“留余”匾額及《四留銘》銘文，均折射出以康氏為代表的豫商崇尚中庸、誠信義利、樂善好施的文化品格。

乘天時就地利應人和，鞏縣康氏蒸蒸日上，輝煌了400余年。

◎﹃大河行船﹄造就商業(yè)帝國

洛河邊上，曾建有康家接待外地賓客的集賢莊，造船廠和木材廠（供給船材）沿河分布。

基于河洛匯流處的獨特地利，康家最初在家門口的洛河上做航運生意，后來進入黃河、運河等更重要的河道行船，航運業(yè)成為家族支柱產(chǎn)業(yè)。又開辟了山東基地，經(jīng)商范圍由中原擴大到山東等地，是為“大河行船”。此舉始于康家第六世康紹敬，興旺于第十二世康大勇，大成于十四世康應魁。

康紹敬以讀書出仕，初任洧川（今河南尉氏縣境內(nèi)）驛丞，后遷山東東昌府（今山東聊城）大使，官職不高，卻是個管理地方水陸交通和官鹽、稅務的美差。康家借機將山東的鹽、海產(chǎn)品運到河南，再將河南的糧、棉、油等銷往山東，來回不跑空。走上農(nóng)、官、商三位一體的發(fā)展快車道。

康大勇有魄力和遠見卓識，他看到康熙皇帝大規(guī)模整頓漕運，敏銳捕捉到商機，廣修大船，由洛河出黃河，東進山東，開辟臨沂、蘭水市場，康家勢力由河洛地區(qū)最終擴大到江淮一帶?！翱蛋偃f”之譽稱，就是從康大勇時代傳開的?，F(xiàn)存的康百萬莊園建筑，多建于這一時期。

康家第十四世康應魁，造就了康百萬家族的“黃金時代”?？祽僮骺导覍崢I(yè)集團，有兩個大手筆。一是利用清廷鎮(zhèn)壓白蓮教起義之機，拿到了清廷河南駐軍長達十年的棉花、布匹軍需供應大單。二是拿下陜西涇陽的布匹批發(fā)市場。陜西涇陽的黃土地適宜種棉花，涇陽布市雄霸西北諸省。拿下涇陽市場，康家等于掌控了一個輻射半個中國的布匹批發(fā)市場。

康應魁主事時期，康百萬家族土地多達18萬畝，真正實現(xiàn)了“馬跑千里不吃別家草，人行千里全是康家田”。

◎﹃大河沉船﹄導致由盛轉(zhuǎn)衰

清咸豐同治時期，太平軍、捻軍多次攻入鞏縣，康家出資訓練兵勇，保衛(wèi)鄉(xiāng)里，今天邙嶺上與寨上主宅區(qū)遙遙相對的金谷寨，就是當年康家保衛(wèi)家園的見證。康家建金谷寨耗費巨大，加上河南連年災荒，康家開始轉(zhuǎn)入漸衰期。

1861年，太平軍經(jīng)龍門入偃師，來勢兇猛。1862年前后，清政府封鎖黃河、運河等河道，并燒毀、鑿沉大河上所有來往船只，希望以此阻斷太平軍進攻步伐。航運業(yè)是康家的支柱產(chǎn)業(yè)，“大河沉船”，斷絕了它的航運盈利之路，對它是致命打擊，這一事件，是康家由盛轉(zhuǎn)衰的轉(zhuǎn)折點。此時的康家，雖仍有大量土地，但土地盈利的能力和速度，完全比不上水運與經(jīng)商，康家衰敗無可避免。到了20世紀初，現(xiàn)代鐵路運輸興起，“汴洛鐵道，橫貫縣中”，水運地位下降，康家地利也徹底喪失。

康家漸衰過程中，也有一次短暫的回光返照，即黑石關接駕慈禧太后。

黑石關在鞏縣西南，離康百萬莊園4公里，它是洛水渡口之一，西與邙嶺夾岸相對如門，扼控鞏洛之中，為歷代交通的咽喉。

庚子事發(fā)，慈禧、光緒西逃，回京時路過鞏縣，康家十七世康建德（鴻猷）出巨資監(jiān)工修造黑石關行宮迎駕，又向朝廷貢獻不少銀子，被慈禧太后賜封“神州甲富康百萬”匾額。

康家接駕慈禧，表面上風光無限，但在清末戰(zhàn)亂頻仍的時代大局下，巨額的花費，令康家雪上加霜。

到了民國初期，康百萬家族十八世雖有二十五六個男兒，但康家已家道艱難?？凳虾笕速t愚不一，賢者有康庭蘭發(fā)憤圖強，以鄭州為中心，利用鐵路、水路一度將生意做到了天津、上海，但不久因日寇入侵和商業(yè)內(nèi)訌衰敗?？导覄e的子弟，多沾染驕奢淫逸之氣，吃喝嫖賭抽，莊園內(nèi)現(xiàn)存十八桿煙槍，正是當年康氏不肖子弟吸食鴉片的見證。后人不成器，也是這個巨商家族徹底衰敗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
縱橫明清400余年，康百萬家族“以河運發(fā)財，靠土地致富，因貢獻得官”，形成了農(nóng)、官、商三位一體的發(fā)展模式，最盛時土地商號遍布黃河中下游。

康百萬家族傳承400余年，形成了崇尚中庸、耕讀傳家、樂善好施、誠信義利的豫商精神?？蛋偃f版本的“豫商故事”，演奏著明清以來天時（國家政策與時局變遷）、地利（河洛匯流、背邙面洛）、人和（以“留余”為代表的家訓）的三重奏，其前期的崛起和輝煌，是乘天時、就地利、應人和；后期的衰亡，則是晚清以來時局惡化、地利衰減、子弟驕奢共同作用的結(jié)果。

現(xiàn)在的康百萬莊園內(nèi)，有一棵300多歲名叫“龍鳳呈祥”的葡萄樹，歷經(jīng)歲月滄桑，每到夏天依然枝繁葉茂、碩果累累。正像康百萬家族歷代傳承的豫商精神一樣，歷久彌新，充滿生機。而豫商精神，已成為中原文化創(chuàng)新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寶貴財富。

（作者系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與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）

來源：《河南日報》（2020年12月04日 17版）

責任編輯：璇子